木偶迈着沉重的步伐,在空无一人的荒原上走着。他的彩衣早已斑驳,他的身体几近腐朽。风悠悠的划过,在木偶的胸膛中静静地回响。 他机械地摆动自己的四肢,僵硬的脸上,碳笔勾画出的嘴角模糊不清。漆黑的眼睛执着的望着前方,荒凉与寂寞的前方。
他走了很久了,久得忘记了时间。木偶轻轻地敲着自己的头颅,清脆的叩击声在荒原上传出很远、很远。他想回忆起最初的开始,可脑子里空空如也。它苦恼地停下了脚步,坐在腐朽的木桩上,望着布满阴霾的天空,捡拾心里丢矢的时光。我还有足够的时间,他想,足够我重新想起当日的阳光。 阴霾渐渐散去,月亮缓缓地升起。清冷的光芒把荒原包裹起来,肃银般的大地应和着天空,星星点点的光芒照亮木偶呆滞的眼睛。他想起来了,想起了过往的种种,想起了蝴蝶斑斓的翅膀和鸟儿忧伤的歌谣。
木偶想起了它的出生,在木匠那光线昏暗的工坊里,它被装上了手脚,画上了表情。然后被赋予它生命的木匠,以一个铜币的价格,卖给了马戏团。在哪里,它穿上了华丽的彩衣,戴上了滑稽的面具,被精心养护。可它并不开心,因为身上缠满了丝线,身不由己。木偶感觉不到欢乐与悲伤,他的胸膛里空无一物。
平静的日子如流水般溜走,木偶经历了马戏团的辉煌与凋败,被遗弃,安静地躺在杂物堆里。眼睛望着单调的天空,以及偶尔飘来的一片云朵。直到有一天,一丝彩色闯入灰白的世界。 一只疲惫的蝴蝶停在了它的脸上,细长的触角敲打他的额头,他微微的晃动身体,提醒着对方自己不是块木头。 蝴蝶感受到了脚下的摇晃,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,好奇地看着躺倒的木偶。她轻轻的问:“你还活着吗?”
木偶不说话。木匠没有为他凿出嘴巴,面对蝴蝶的疑问,他只能微微点点头。并指着自己画上的嘴巴,吃力地摆了摆手。
蝴蝶看着木偶呆滞的样子,突然笑了,她停在了木偶的额头,良久,不曾说话。木偶看不见她的样子,只感觉她的目光飘忽,像是在眺望无边的远方。 “起来吧,和我一起去环游世界吧!”蝴蝶的声音小而坚定,她的话让木偶轻轻地颤抖。蝴蝶扇动翅膀,飞离木偶的额头,她期待地回身看他,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执着。 木偶没有动。他的四肢被丝线束缚,卡在纷乱的杂物堆里,只能小幅度的摇晃。他想告诉蝴蝶,他愿意和她离开,可他开不了口,也迈不开步伐。 蝴蝶带着失望心情离开了这里,木偶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的华丽的身影。
木偶静静地躺在杂物堆里,他讨厌身上的丝线,他想挣脱,但无能为力。他静静的躺着,空空的胸膛中蓄满了叹息。他闭上了眼睛,让自己沉入黑暗里,逃开遗憾与愤怒的折磨。 不知过了多久,他身上的丝线尽数消散,化为尘埃。可他并不知晓,因为无人唤醒他,他在无边的黑暗里,过得平静而安详。 直到他听到了悠扬轻快的曲调。
木偶缓缓睁开眼睛,不知何时,他躺在一片青葱的草地上,躺在大树的阴萌中。他的身上爬满了青苔,烦人的丝线早己不知所中。他高兴得想手舞足蹈,可睡了太久,都忘记了行走。他靠着树挣扎着站了起来,摇晃着迈出第一步。然后一个不稳,跌倒在泥土里。
唉,木偶无声的叹息着,他渴望迈出步伐,追逐蝴蝶的身影。可他还需要点时间。不过没关系,他可以等,他的时间很长很长。 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,歌声的主人飞下枝头,关切地看着木偶,看着他在地上胡乱地扭动身体。 ”你需要帮助吗?” 木偶支起上身,看着鸟儿乌亮的双眸,僵硬地点了点头。他指着自己的双腿,希望鸟儿能明白他的意思。 “你站不起来?”鸟儿在木偶的头上盘旋一圈,落在了他的肩头,她看着木偶僵硬的脸,他的嘴巴紧紧抿成一条墨色的线条,像是被看不见的针线缝住了。鸟儿看着他的样子,心里有些悲伤,“你不会说话?” 木偶点了点头,并再次指着自己的双腿,希望鸟儿能明白他的请求。 鸟儿拍拍木偶的脑袋,飞离了木偶的肩头。木偶突然觉得胸口有些湿热,他想一定是下雨了,不然为何会有水打湿他的胸口。
过了不久,鸟儿回来了,带着一条韧实的藤蔓,她让木偶抓住藤蔓的一头,自己则抓着另一头,在前方牵引着他,让他缓缓迈出步伐。
日子一天天的过去,木偶和鸟儿生活在森林里,无忧无虑。他渐渐学会了走了,虽然还有些不稳,不过己经可以独自在森林间跋涉,为鸟儿采来果子与花朵。他不知如何报答她,他终究要离开这里。 鸟儿在枝头日复一日的唱着歌,偶尔飞下来与木偶聊聊天。木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,无论何时,他脸上总挂着笑脸。不过木偶有很多天没见过鸟儿了,只能听见她的歌声中含着淡淡的悲伤,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是隐约地看见远方的树木接连地倒下,消失在轰鸣的火光中。他把果子与花朵放在树下,转身走回自己的树洞里。树洞是他和鸟儿偶然发现的,是个安全和舒适的好地方。他昏沉的闭上了眼,希望一觉醒来,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。 然后他听见了鸟儿的哀鸣。 她从高高的枝头跌下,胸口开出妖艳的花,庇护他们的老树轰然倒塌,激起地上的尘土。他护着鸟儿四处逃窜,逃窜在重伤的森林中。火光倒影着他的瞳孔,倒影着他的惊恐。在慌乱中,他听见鸟儿轻轻的说,“放下我吧,离开这里,去找新的森林吧。” 他用力的摇了摇头,大力得像是要把脖子折断。鸟儿看着他的样子,笑了,“傻瓜,等你找到了新的森林,我会去找你的,我会给你找个新的树洞,我会唱些新歌给你听。我……”鸟儿渐渐闭上了眼睛,睡在了木偶的手心里。 天空下起了雨,像是在哀悼,在安抚。木偶捧着鸟儿跪倒在雨中,突然明白雨不是热的。
月亮躲进了重重阴霾之中,光芒消散,黑影前行在黑夜之下,留下了哀叹与悲伤的界碑。
木偶离开了成为废墟的森林,踏上了去找新森林的路。他不知走了多久,身上的彩衣渐渐剥落,他不知走了多久,躯干与四肢开始腐朽。他到过北边最寒冷的地方,哪里只有苔藓和冰凌。他到过南边最荒凉的地方,哪里只有野草和荆棘。他前往太阳升起的地方,得到了一颗神赐的种子。他走回西边他离开的地方,想种下一片森林。他在旅行中收集,人们遗失在街边的微笑。他在旅途中寻找,安放灵魂的森林。他路过无数的森林,那里都没有鸟儿的身影。无数次的寻找他终于发现,他想要的不是平静的生活,他只是想再次听见当日的歌谣。
仅此而已。 所以他回来了,回来种下希望。 木偶从木桩上站了起来,向着荒原深处走去,他翻过乱石嶙峋的山岭,趟过毒瘴弥漫的沼泽,走过墓碑林立的坟地,来到了荒原中的最后一片绿洲。 那是一汪小小的水潭,旁边横着一条古木的尸体。水潭被枯木所庇护,躲过了风沙的侵蚀。几根小草在潭边摇曳,那是森林存在过的痕迹。 就是这里了,木偶想。这里很好,很适合播种。他弯下腰,从胸膛里掏出那粒种子,黝黑的外表显得平淡无奇,但木偶知道,这是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,可以在任何环境中发芽、成长。 只是需要有人去唤醒它。 他握着种子,呆立在水潭旁,不由得又想起了蝴蝶的身影。他突然有些遗憾,不知蝴蝶现在在哪,他可以邀请她来到他的森林。
木偶跳进了水潭中,带着种子。黝黑的种子爆发出灿烂的光芒,把木偶包裹起来,吸噬着潭中的水,在短短的时间里,水潭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棵茁壮的幼苗。幼苗快速成长着,眨眼间已变成了一棵茂盛的树,在这空旷的荒原显得格外醒目。树的根枝向外发散,吞噬了途中的一切,开始长出新的枝条。周而复始,不知过了多久,荒原消失了,森林屹立在荒原之上,生机勃勃。 离去的鸟儿飞回来了,远行的蝴蝶飞回来了。森林里充满了欢笑与喜悦。悠扬的歌谣在森林中传唱,经久不息。
可没有谁知道,为什么每棵树上都挂着一张微笑的表情。也没有谁知道,每次当歌谣响起时,树叶都会轻轻地摇。
谁也未曾想过,在神未降临在世界之前,那些遥远的故事最终变成童话,出现在孩子们的梦里和永恒的诗行之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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